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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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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

十月的大同,天氣尤為寒冷。肅殺的秋風扯起絲絲冷雨,一股一股往脖子裏灌,凍得人直打寒顫。

一位值守的士兵縮了縮脖子,用手肘碰了碰旁邊人,悄聲道:“聽說了麽,許監軍帶了個姑娘回來。”

“許監軍?”旁邊的士兵一邊哈氣一邊搓手,詫異道:“什麽時候的事兒?”

“就昨天,說是家裏遭了難,被許監軍救下,就跟著回來了。”先前說話的士兵掃了眼四周,壓低了聲音:“沈姑娘還不知道這事兒呢。”

“許監軍真是命好啊。可惜了沈姑娘,沒名沒分跟了這麽多年也沒個說法,這下得多鬧心。”

“要我說,這也不怪許監軍。”先前士兵搖頭道,“哪個男人不喜歡溫柔體貼?沈姑娘天天打打殺殺,根本沒有賢妻良母的樣子。”

“話也不能這麽說。”旁邊的士兵不讚同道,“沈姑娘好歹也是將門出身,要不是為了許監軍,哪裏用得著吃這種苦?單就這份情意,許監軍也不該虧待了她。”

“許監軍要是真喜歡她,哪能這麽多年都不給個名分?依我看,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先前士兵忽然“噓”了一聲,示意他朝前看。旁邊的士兵擡起眼,只見許景彥正扶著一個陌生姑娘,緩步朝營帳走去。兩人距離極近,時不時低聲說些什麽,神色俱是溫柔。

兩個士兵對視一眼,眼神俱是驚異。

營帳裏,沈知錦跪坐在席上,右手搭著脈枕,緩緩道:“軍醫,您剛剛……說什麽?”

軍醫起身行了一禮,笑容滿面道:“鄙人剛才說,恭喜沈姑娘,您這是喜脈。”

喜脈……

沈知錦撫上自己的小腹,溫熱的暖意從掌心傳來,讓她有種恍惚的感覺。

她陪了許景彥七年,陪他從籍籍無名到權傾天下,從備受奚落到令人聞風喪膽。她所求很少,最大的期待就是有個屬於他們兩人的孩子——那是他們相愛的結晶,是她一路堅持的證明,也是她披荊斬棘的勇氣。

如今夢想成真,她楞怔片刻,忽然湧上一陣流淚的沖動。

這個孩子,來得太好了。

大同是邊境重鎮,常年遭受北戎侵襲。而她之所以在這裏,是因為許景彥在這裏。

為了一舉蕩平邊境,朝廷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戰役,派了足足十萬大軍以及數十名將領,傾全國之力誓要拿下這場戰役。

許景彥本是文臣,按理不能行軍。但皇上欣賞他學識淵博,破格欽點讓他監軍。聖旨下來那天,朝野議論紛紛,所有人都認為,若是打贏了,許景彥大約就要步入內閣,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閣臣。

沈知錦也特別高興,不僅因為皇恩浩蕩,更是因為——他承諾,贏了這場仗,他就娶她。

她等了七年,終於等到了這句話。而這個時候,她有了身孕。

她不是個迷信的人,可這孩子來得太巧,讓她不得不相信,這是上天送她的禮物,是上天在告訴她,終於要苦盡甘來。

沈知錦輕撫小腹,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欣喜。軍醫看她這幅模樣,笑道:“您如今有了身孕,可不能再舞刀弄槍,尤其是不能生氣。心情好了,孩子才會長得更好。”

沈知錦也笑了起來,將軍醫的叮囑一一應下,又問了許多需要註意的事項,這才將軍醫送出了營帳。

她獨自坐在桌前,壓抑著心頭的激動,盤算著如何將這個喜訊告訴許景彥。直接告訴他?可他正在事業關鍵期,不應該分心;打贏了再講?可這份心情實在難忍;寫封信藏在枕頭下?似乎又有點矯情……

思來想去,始終想不出個完美的方案,沈知錦心一橫,索性不想了——等他回來就告訴他。至於後面的事,他們一起商量,總能有辦法。

她走到窗臺前,拿起三只香,認真地拜了三拜:“爹,娘,哥哥,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——我要當母親啦。”

她輕撫小腹,喃喃自語:“你們總說我是個孩子,現在,我也有自己的孩子了。時間過得可真快啊。”

這是她這些年的養成的習慣。每當有重要的事要發生,或者要做重要決定前,她都會先跟他們說一會兒話,仿佛他們還陪在身邊一樣。

沈知錦將三只香插進香臺,重又走回桌邊,安靜地等許景彥回來。想到他等會兒驚喜的樣子,沈知錦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
沒過多久,營帳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,沈知錦雀躍地跳起,想到自己現在懷著身孕,又強迫自己慢下腳步,半跑半走地沖向帳邊,迫不及待地說道:“許景彥,告訴你個好消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她忽然楞住了。

來人是許景彥沒錯,可他身邊,還有一位陌生的女子。

那女子皮膚白凈,身著半短粉白短襖,素色馬面裙隨風微微蕩漾,看起來溫柔又恬靜。

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溫柔和恬靜。

沈知錦的心沒來由地一沈。

還沒等她開口,對面女子先盈起了笑:“這位就是沈姐姐吧?經常聽許大人說您英姿颯爽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

經常?沈知錦臉色沈了下來,轉頭看向許景彥。

許景彥卻仿佛沒註意到她的臉色一般,點頭道:“錦兒,這位是林姑娘,以後就是一家人了。她家裏遭了難,若是有人欺負,你多幫襯著點。”說這句話的時候,眼中是難以言說的溫柔。

……一家人?

沈知錦壓下心頭異樣,努力揚起一抹笑:“林姑娘,既然景彥將你視作妹妹,以後你我便以姐妹相稱,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。”

“妹妹”二字,她咬得格外重。說罷,她偷偷打量許景彥的臉色,可許景彥仿佛沒有察覺她這點心思,溫柔應道:“如此也好。許家沒那麽多規矩,以後你有什麽需要,只管跟錦兒講就是。”

“多謝姐姐。”那林姑娘客氣地行了個禮,笑道:“林兒不懂家中事務,日後過了門,還望姐姐多多指點。”

過門?!

沈知錦驀地擡起頭,猛地盯住許景彥:“這是什麽意思?”

“錦兒。”許景彥的眼神似是有些閃躲,“我已經答應林兒,等這邊事了就帶她回京,娶她……進門。”

“許景彥!”沈知錦終於忍耐不住,質問道:“你要娶她,把我當什麽了!”

“錦兒。”許景彥皺了皺眉,似是對沈知錦的語氣感到不悅:“我知道這些年你不容易,我也一直感念在心。等這場戰事結束,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。但林兒已經沒了親人,眼下能依靠的只有你我而已,收留她又有何妨?”

“收留?”沈知錦冷笑一聲,“收留都收到房裏去了?”

“沈知錦!”許景彥怒道:“你不要無理取鬧!難道你也要學那些妒婦、潑婦,當一個不能容人之人麽!”

沈知錦的臉色黑了下來,“照你的意思,今天我若是不答應,便成妒婦、潑婦了?許景彥,你還記得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什麽!”

她朝前一步,一字一句道:“你說過,你不是背信棄義之人;你說過,你會永不負我;你說過,你會一生一世!一雙人!”

許景彥雙唇緊抿,眉頭深皺,似是不願意回憶這段往事。片刻後,他緩緩開口道:“沈知錦,今時不同往日。你應該明白,身為朝廷命官,身邊人該是什麽樣子。”

他語氣不重,沈知錦卻如同被重重砸了一拳,砸得她喘不過氣來。

今時不同往日。

今時不同往日。

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!

她低下頭,看向自己腳上磨白的舊靴,看向身上半舊的軍襖,看向腰間粗糲的佩劍,最後看向自己粗糙又長滿老繭的手。

那是一雙飽經風霜的手,是一雙常年握劍的手,卻絕不是一個高門貴婦該有的手。

原來如此。原來他早就已經介意。

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?從他步步高升,走近權力開始?從他浸入官場,虛與委蛇開始?還是從她遠離京城,自奔為眷開始?

這場她自以為是的感情,終究是不對等,是單相思,是上不得臺面。

這就是所謂的今時不同往日!

沈知錦沈默半晌,忽然笑了起來,對那林姑娘道:“敢問姑娘年芳幾何?”

“剛……剛過二七。”

“將笄之年啊……”沈知錦自嘲地笑了一聲。正是她從家中出逃的年紀。

當年她不顧家裏人反對,只留下一封信,便跟著許景彥出京的隊伍走了,一走就是長長的七年。

這七年,她見過無數人情冷暖,經歷過無數淒風冷雨,最窮的時候,兩人連吃飯的錢都湊不齊,只能窩在屋檐下嚼同一個饅頭。

那時她並不覺得苦,可如今,她卻覺得有些苦了。林姑娘年芳二七,是許景彥的家人;那她的二七年華,又算什麽呢?

“錦兒,我知道這些年你付出良多,所以戰事結束後,我會八擡大轎娶你過門。但林兒學識過人,雖然家道中落,卻也不該為妾。因此,日後家中事務由你做主,至於應酬之事,你也多聽聽林兒的建議。”許景彥一口氣說完這些,似是卸下了重擔,輕舒了口氣。

沈知錦定定地看著他,突然笑了起來。笑著笑著,眼角卻溢出了淚。她揚起頭,將淚水盛在眼中,努力不讓它滴下。

七年時間,終究成了一個笑話。

“咻”一聲,營帳外突然傳來破空聲,匆忙的腳步聲過後,傳來一陣驚慌的吶喊:“敵軍偷襲!”

林姑娘花容失色,下意識便要往許景彥懷裏躲,手腕揚起的瞬間,腕間的鐲子熠熠閃光。

那是許家的傳家玉鐲,是許家未來兒媳的信物,是沈知錦夢寐以求的禮物,也是許景彥承諾多年卻從未給過她的東西。

沈知錦呆呆看著,眼淚終究落了下來。

她沖出營帳外,迅速跨上一匹軍馬,逆風向前沖去。似乎只有這樣,才能止住不斷流下的淚。

她揚起長劍,不斷向敵人刺去,仿佛不知疲倦一般。每刺一劍,心中就越痛一分。

她苦練武功,只為他能不受欺負;

她滿身傷痕,只為替他多掙軍功;

她從不逼迫,只為替他分憂解難。

到頭來,滿手繭子成了她的罪過,滿身傷痕成了她的不足,善解人意成了她的不配。這是什麽道理,這是什麽理由!

沈知錦眼淚直流,感覺心痛得難以喘息。

七年時間,她背井離鄉,連父母孝道都未曾盡到;

七年時間,她孤身一人,連哥哥最後一面都未見;

七年時間,她背負了無數指指點點,可她始終甘之如飴,因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。

可最後,換來了什麽?

一場笑話,滿腔懊悔。而已。

真是失敗。真是失敗啊。

沈知錦心中痛極,雙手已經麻木,眼淚卻不斷淌下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

後方有利劍襲來,沈知錦轉身擋住,卻在即將刺下去的瞬間呆住了。

她好像看到了許景彥。

她眨了眨眼睛,一滴淚落了下來,視線重又恢覆清明。

他不是許景彥。

沈知錦沈下臉,重新揚起長劍,但因為這一晃神,她已經失去了先機,被對方挑落馬下。

利劍直直向她襲來,原本照她的功夫,躲過這一波攻擊不成問題。可她的肚子突然劇烈地抽痛,痛得她動作都遲緩了半分。

她想起軍醫的話,不可動刀動槍,不可生氣。

“嘩”一聲,利劍刺進了她身體裏。緊接著,一大群敵軍朝她圍了過來。

小腹汩汩湧出血來,她捂著小腹,眼淚長長流了下來。她期待了這麽久的孩子,終究成了一場空。就如同她期待了這麽久的許景彥,終究只是一場夢。

她躺在血泊中,看著密密麻麻的敵軍,心中滿是悲涼,滿是不甘。

早知道會這樣,她就不該讓一切開始。

早知道會這樣,她就不該背井離鄉。

如果有來生,她再也不要這樣。

如果有來生,她再也不要……遇見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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